这是发生在五十年前的一件往事……
刚吃罢午饭,母亲装好了半个月的口粮,就催我早点动身,我磨磨蹭蹭还想多待一会儿,禁不住三番五次地催促,只好怏怏地出了门。
从家里到教学点还有三十多里路,我知道母亲是担心路上的安全。近段时间风传了不少的怪事,听人说离我们不远的神农架,野人大白天跑出来偷苞谷;还有一种叫山獭的猛兽把牛给吃了,说得有鼻子有眼。跑山区邮路的邮递员老贺也说镇上一个七八岁的娃子被狼叼走了,只找到一件血衬衣。还有公社武装部杨部长亲口讲的,他检查工作回公社,天刚擦黑,在小树林里碰到个灰不溜秋的大家伙拦住了路,幸亏步枪里顶着火。枪响后,那个家伙才吊儿郎当地消失在草丛中。杨部长逢人就讲,好像经历过一次惊心动魄的遭遇战。这样的年头,当地人叫做“发山荒”。
我们全家在那个特殊年代被发配到这大山深处,前后四个年头了,父母安排在公社中心世界杯·买球当老师。我辍学在家一晃十四五岁了,虽说是城镇户口,但未上初中,再加上身处高山之巅,所以也无人安排我上山下乡。这里山大人。咐锫凡庞幸桓鲂〈遄,读过书的人极少,除了中心世界杯·买球有几个拿工资的老师,其他两个大队设一个教学点,安排一至两个记工分的民办老师,带着三四十个小学生。头年,最偏远大队教学点的民办教师应征入伍了,世界杯·买球停摆了一个多月,公社领导就商量我去顶一阵,这一顶就搞了近两年。每个月回家背口粮,年底了生产队给点菜油、黄豆算报酬。
母亲的担心是有原因的。这个年代,虽然家家贫穷,但治安状况甚好,搞了几年的全面专政,五类分子、调皮捣蛋的,早被收拾得服服帖帖,虽不敢说夜不闭户,但拦路劫道还真少见。但从我家到教学点三十多里山路,一大半是前不着村,后不着店。有一段要从峡谷穿过,那里常常有豹子、野猪出没,几天见不到一个人影。我正值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,倒不怕随时可见的野兽,但母亲总也放不下心来。
回教学点途中要经过两个大队共设的一个小世界杯·买球——两队交界处的一座山神庙里。河边一座孤耸的山崖,名叫鹞子岩,崖顶就是古庙。这里离两个大队部各有五里远,孩子们上学距离相等,哪家都不吃亏。就是离人家太远,深山古庙太孤寂了。先前分来了一个中师毕业生,待了一天就跑路了。现在派了一个年近五十的老教师来坐镇。
此人姓姜,大高个,一脸络腮胡子,曾在朝鲜战场上扛过定时炸弹,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,立过战功,胆大不怕死。
再说这世界杯·买球后面山上可以种点菜贴补一下家里,所以他就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。他把破庙的门窗修理齐整,将一口旧钟挂在门廊里。
每天早上上学、下午放学,崖顶古庙里飘出“当当当”的钟声,空谷传音,几里路都听得见。我每次回家从崖下走过,姜老师总要站在庙旁突出的鹰嘴石上,喊我上去喝茶歇口气,一看那上百步台阶,我多是称谢而去。
走了一个多小时,来到鹞子岩下,远远地看见姜老师象尊雕像一样站在巨石上,还未等我开口,他就叫了起来,要我上山。我刚要推辞,他说一定要来,搞了点野味,一人吃没意思。野味的诱惑难以拒绝,两个月没沾过荤了,岂能错过。
进到庙里,姜老师泡好山茶,端出炒板栗,野味在锅里直冒泡,闻一下都解馋。姜老师直言相告:“今天的野味不能白吃,我请师搬兵,有事相求。”我不安了起来,忙说:“你是前辈,有事只管吩咐,相求怎敢承当。”他叹了口气:“实不相瞒,我虽然披了张教师的皮,那是政府照顾给了个饭碗,其实我只读了个初小四年级。现在班上有几个上三年级了,语文反正教语录,我都会背,就这算术有点拿不严。昨天上课在黑板上演算一道题,搞了几遍斗不拢。今天请你教教我,另外把后面应用题都算出来,我好照本宣科。”
这下我放心了,小学三年级算术我还是有把握的,这野味肉吃定了。再说,他不找我找谁?到中心世界杯·买球去问怕丢面子,这条河上下几十里,哪里有识得几个字的人。去年寒假我回家时给生产队仓库写的对联,保管员给贴了个四脚拉叉头朝下……我当然要谦虚一下,姜老师说:“莫怕,今晚就住我这儿,明天天不亮我送你,保证不耽误上课。”
到晚上十点左右,任务完成了,我俩也无睡意,点着煤油灯偎在被窝里天南地北地闲聊了起来。突然,姜老师一摆手,示意我别出声,又指了指头顶,我仔细一听,瓦面上清晰地传来“咯吱咯吱”的响声,从前檐渐渐转到后檐。有人在房上?这世界杯·买球无钱无粮,谁会半夜三更跑到这深山古庙爬房顶?我和姜老师交换了一下眼神,轻手轻脚下了床,从门后操起为学生制作的木头枪,姜老师又从枕下摸出手电筒,正要打开房门,忽听到教室的后殿里发出“啪”的一声闷响,好象什么重物砸下来,紧接着“叽哇”一声怪叫,我满身寒毛都炸起来了。姜老师镇定自如,让我紧跟他身后,我们一起进后殿去一探究竟。
这个山神庙规制很简单,进大门一个敞厅,两旁神像早已无影无踪,正上方屋梁上悬着那口古钟。过了门厅一个小天井,石板铺地,中间砌了一个花池,长着一株茂盛的南天竹。天井两侧的厢房,一间是厨房,一间是卧室兼办公室。
从天井院上三步台阶,跨过长廊就是后殿。通透的三开间大殿,供案、神像都没有了,空荡荡的大殿里,土坯上横着木板算是课桌,一方门板架在木架上就是讲台,墙上的壁画,柱子上的字迹都:磺辶,大门是唯一的入口,新制的木窗,粗大的窗棂严严实实,一只猫都别想钻进来。
我们蹑手蹑脚地进了教室,手电筒的光柱来回搜索着,室内一览无余,除了土坯台子,再无任何东西。姜老师毕竟军人出身,他仔细地一排排查看课桌上有无脚。辞缴嫌形薜盘さ暮奂,反复几次一无所获。最后我们来到讲台上,手电一照,隐隐似有反光。凑前一看,碗大一滩血迹,姜老师用手指蘸了一点,腥味刺鼻。我俩都傻了眼,有什么从房上坠下,伤而流血,是鸟是兽,是人是鬼?巴掌大的地方,能躲到哪里去呢?
姜老师重新调整布署,把煤油灯摆到天井中间,让我手持木枪守住大门,他则一手菜刀,一手电筒,又一点一点搜索起来。深山古庙里,一片死寂,煤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,我手心都渗出了汗,紧握木枪全身绷紧,随时准备出击。忽然一阵风过,一丝黑影在眼前一闪,敲钟的绳子正摆到我脸边,我灵机一动扯起绳子把钟敲响了,“当当当”夜空中,钟声透着寒意,格外瘆人。姜老师从厨房猛地冲出来,大喊一声:“怎么回事!”我说:“我想用钟声把这家伙吓出来。”姜老师说“多此一举”,我们也就此收兵。
闹腾了半夜,毫无结果。临睡前,姜老师叮嘱我说:“你记着,今晚的怪事,对谁都不要提起,问起钟声的事,你就说你下午就回教学点了,不知这里的事。”
我说:“怪了,这有啥见不得人的。”姜老师顿了一会儿说:“你娃子还嫩啦,你知道刘家湾的刘老师,去年为啥戴高帽游乡吗?”我说:“听说是搞封建迷信,破坏教育革命。”姜老师告诉我:“活天的冤枉,只因他过去学过道士,当了民办教师又碰上今晚这样的事,说不清道不明,就被当成典型给专政了。”
原来刘老师在生产队仓库里上课,每天楼板上都有叮叮当当的声音传下来,反映上去后,造反派们又找不到原因。后来出现了谣言,说楼上阎王爷在审案,鬼魂来过堂,脚上的镣铐拖着响。这样一来,好多孩子都不敢来上学了,抓阶级斗争、清理阶级队伍时,刘老师就被扣上牛鬼蛇神的帽子,批斗游乡了。再后来清仓晒粮,发现了几只大老鼠,因偷油吃尾巴上结了大泥巴疙瘩,在楼板上一跑,就叮叮当当地响,这才知道错怪了刘老师。
第二天蒙蒙亮,姜老师送我,反复嘱咐说昨晚钟响,上下两个队都听得到,追问起来,说不清楚的事谁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,一切由他去应付。“你还年轻,千万莫沾这些糊涂账”。我似懂非懂地频频点头。
五十年过去了,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闯入了我们的梦乡,但那悠扬的钟声,不时在耳边响起。
(作者:喻斌 原郧阳师专校长)